十、耍老虎
1974年早春,久違的春光終于降落到陳正雷身上。
這一年,河南省將要在九月份舉行省第三屆運動會,其中有武術(shù)項目。春天,新鄉(xiāng)地區(qū)在溫縣舉行了武術(shù)選拔賽,選拔參加省運會的運動員。陳家溝也組隊參加了這次選拔賽。
前兩年的省運會,像陳正雷、陳小旺這樣出身不好的人都無緣參加,甚至連地區(qū)的選拔賽都不能參加。這一年,村里卻破例給陳正雷報了名。一是由于政治環(huán)境寬松了一些,村里認為反正是在縣里比賽,不會出什么大事;二是由于這時的陳正雷已經(jīng)是村里小有名氣的“名人”了。
陳正雷的出名緣于“耍老虎”。
“耍老虎”是流行于中國北方農(nóng)村的一項民間傳統(tǒng)表演藝術(shù),就像南方的舞獅一樣,有“南獅北虎”、“文獅子,武老虎”之說。過去,農(nóng)歷正月里,在農(nóng)村的集市、廟會上往往有各種民間藝術(shù)表演活動,比如跑旱船、走高蹺、扭秧歌、舞龍、舞獅子等等,在河南北部,特別流行的是“耍老虎”,有名的“耍老虎”隊不僅在本村表演,還經(jīng)常被周圍的村子請去,進行巡回演出。這種熱鬧勁,往往要持續(xù)整個一個正月,而其中以元宵節(jié)的燈會最為熱鬧,在燈會中最受歡迎的,當屬“耍老虎”。
上個世紀20年代,陳家溝的“耍老虎”是當?shù)刈畛雒模胺Q村里的絕技。因為這“耍老虎”和舞龍、舞獅子一樣,需要表演者有很好的武術(shù)功底,普通人是表演不了的。陳家溝是武術(shù)之鄉(xiāng),幾乎人人都會個三拳兩腳的,所以陳家溝人耍的老虎,驚險、刺激、熱鬧,自然是無人可比。只是可惜,到了70年代,這一項民間文藝表演活動已經(jīng)絕跡幾十年了,村里的年輕人都沒有聽說過,只是老年人還記得少年時看過這個節(jié)目。而會這項表演藝術(shù)的人則幾乎絕跡了。
1972年年末,為了豐富農(nóng)村的文化娛樂生活,陳家溝村委會決定把絕跡幾十年的“耍老虎”挖掘出來,在春節(jié)期間進行演出。當時,村里只有兩位年近八旬的老人會這門藝術(shù)。這兩個老人,一個是王燕,另一個是陳延科,他們年輕時是扮演“老虎尾”的。
兩位老人早已演不了了,但他們還記得整個表演的程序和道具的制作。于是,村里就組織陳正雷等一班有武術(shù)功底的年輕人跟著兩位老人學(xué)習(xí)。在老人的指點下,他們學(xué)會了制作虎皮等表演道具的方法,以及動作的設(shè)計編排、演出的程序等。陳正雷是個有心人,又有文化,他把老人家講述的整個“耍老虎”的過程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下來。
原來,這個“耍老虎”和舞龍、舞獅子有相似之處。“老虎”由兩個人扮演,他們身披“虎皮”,一人在前面舉著“虎頭”,一人在后面當“虎尾”,兩個人互相配合,躥蹦跳躍,掀剪翻撲,表現(xiàn)出獸中之王的勇猛威武。主角是“打虎人”,他不像舞獅人那樣拿著繡球在前面逗引獅子,而是像武松那樣,或赤手空拳,或手持刀槍劍棍和“老虎”拳打腳踢地搏斗。在鏗鏗鏘鏘,密集、緊張的鑼鼓聲中,“打虎人”先在地面上和“老虎”搏斗,然后在桌子上大戰(zhàn)“老虎”,接著再被“老虎”追趕著,鉆刀門、鉆火圈兒、鉆席筒,最后,逗引“老虎”爬上“山”——這“山”是用兩橫兩豎的長條凳子搭成的,有七八層,十來米高,每個凳子上坐一個人,像人山一樣,頂上放有圈椅,然后用繩子在下面再墜三個人,整個凳子摞成一個山。
“打虎人”引著“老虎”爬到山上——這是全劇的高潮。在高處的圈椅上,老虎撲人,人做翻滾、倒立等高難動作,異常驚險。然后,再從山上打到地下。最后,打虎英雄戰(zhàn)勝了“老虎”。
整個節(jié)目,“老虎”的動作是根據(jù)虎的性格特點設(shè)計的,既有老虎的一撲、二剪、三掀的威猛,又有擬人化的笨拙憨態(tài),還有老虎撲不倒人時的急躁、被火燒到后舔自己的傷口的滑稽神態(tài),在緊張中,給人以幽默滑稽。對“打虎人”來講,要表現(xiàn)得勇敢、機智、靈活、身手敏捷,這里面最難的是鉆刀門、火圈兒、席筒。
在兩位老人的指導(dǎo)下,整個節(jié)目的動作都是由陳正雷編排設(shè)計的。編排好后,他再教別人演練。前半場用刀、槍、三股叉、梢子棍和老虎搏斗的戲都教給其他人了,就是后半場主角“武松”出場打老虎,鉆刀門、火圈、席筒的戲,一直沒有人合適的人選。
這刀門是把十幾把鋼刀的鋒刃指向中心,固定在一個圓圈中,中間的空隙僅夠人魚躍著縱身穿過;火圈兒則是在一個比人的肩膀略寬的鐵環(huán)上纏上蘸了油的布條,然后點著火,表演者要魚躍著從火圈兒中鉆過;席筒則有兩米來長,直徑比人的肩膀稍寬,放在一米高的八仙桌上,鉆的人要身輕如燕,一個魚躍,從席筒中鉆過,絲毫不碰席筒壁。村里的許多年輕人都來鉆圈嘗試,刀門、火圈兒有一些人能鉆過去,可是到了鉆席筒這一關(guān)卻紛紛敗下陣來,因為席筒太長了,一些人不僅沒鉆過去,還被席子挫傷了手和臉。還有在山上打虎的高難動作,也沒有多少人能做得了。這些動作,只有陳正雷能夠輕松地完成。這樣,陳正雷就擔(dān)當主角,扮演武松,表演這個節(jié)目中最精彩的鉆刀門、鉆火圈、鉆席筒、上山打虎。
那時,農(nóng)村的文藝生活相當貧乏,除了廣播中天天播放的“八個樣板戲”,就是電影《地道戰(zhàn)》、《地雷戰(zhàn)》、《南征北戰(zhàn)》。當陳家溝這個“耍老虎”的節(jié)目一推出,立刻就轟動了四鄉(xiāng)八鄰,周圍方圓幾十里的鄉(xiāng)親們都趕來觀看。他們有用平板車拉著一家老小來的,有用自行車馱著老婆孩子來的,有仨一群、倆一伙徒步趕來的……每次演出前,陳家溝村大隊部前的廣場上都圍得人山人海。
正月的夜晚,寒風(fēng)刺骨,冷月如水,滿地的積雪在人們的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著。夜幕中,不時地傳來爆竹的鈍響,空氣中彌漫著新年的味道。陳家溝村前的廣場上,燈火通明,人頭攢動,人聲鼎沸。人們吃過晚飯,老早就來到這里等著看“耍老虎”。
隨著“沖”(一種火藥器具,帶孔的鐵筒中放有火藥,點燃后像煙花爆竹般爆響)被點燃,火焰四射、聲震云霄,精彩的“耍老虎”節(jié)目就開演了。
在鑼鼓點中,首先出場的是老虎,它有一米五高,三米來長,高大威猛,虎虎生風(fēng)。老虎先跟兩三個手持三股叉、梢子棍的獵戶搏斗,獵戶不敵猛獸,紛紛敗退。然后,引出打虎英雄出場。
陳正雷扮演打虎人,一身輕裝素衣打扮,翻著空翻來到場上。他先空手逗引老虎,在老虎張著血盆大口,兇猛的撲咬中,他靈巧地翻滾跌撲,閃轉(zhuǎn)騰挪,讓老虎的撲、剪、掀一次次落空,先挫了老虎的銳氣。惱羞成怒的老虎大吼著,掉轉(zhuǎn)身子,再次撲來,他卻佯輸詐走,轉(zhuǎn)身而去,引得老虎追來。在虎追人逃的緊張鑼鼓聲中,打虎人陳正雷先鉆刀門,再鉆火圈兒,然后從一米多高的八仙桌上的席筒中,如魚雷破浪般“刷”地鉆過去。過刀門驚險,躍火門刺激,鉆席筒則輕靈敏捷。當陳正雷身輕如燕地在場上飄飛的時候,全場爆發(fā)出一陣陣熱烈的掌聲。
最后,陳正雷引著老虎一步一步盤旋著爬上山頂,在十幾米高的空中扶著圈椅的扶手做倒立,再珍珠倒卷簾,從椅子底下鉆過……那一刻,鑼鼓的聲響停止了,風(fēng)似乎停息了,空氣仿佛凝固了,月亮也變得慘白慘白的。場上的觀眾鴉雀無聲,目瞪口呆地看著半空中的陳正雷,心揪得緊緊的——這可不同于雜技團演雜技,陳正雷的腰間可沒有拴保護繩!當陳正雷成功地完成了這些高難動作,全場爆發(fā)出暴風(fēng)雨般的掌聲……
老人們交口稱贊:“這孩子真是好身手!”
年輕的小伙子則有的在心里贊嘆,有的高聲叫好。雖然他們都很爭強好勝,不輕易服別人,可是這一次他們都不得不佩服這個平時不聲不響、有些靦腆的陳正雷。
姑娘們則毫不掩飾地把她們驚羨的目光投向陳正雷——原來這個不起眼的陳正雷,身手這么好,人也這么精神!
那一夜,陳正雷成了村里的明星。
那一年,陳家溝的“耍老虎”隊不僅在本村演出,還被別的村邀請去表演,陳正雷成了遠近聞名的“打虎英雄”。在以后的四五年里,陳正雷每年春節(jié)期間都要表演“耍老虎”,不僅在溫縣表演,還到周圍的武陟縣、博愛縣等地演出。后來,在新編的《溫縣縣志》里記載了這件事,說陳正雷武藝高強,輕功卓著。
1974年春天,在溫縣舉行的新鄉(xiāng)地區(qū)省運會武術(shù)比賽選拔賽期間,大會臨時決定休會一天,組織所有的參賽人員到太極拳發(fā)源地陳家溝參觀。
由于事情來得突然,村里來不及做過多的準備,村委會開會研究,最后決定,除了太極拳表演外,還準備表演“耍老虎”??墒?,當時已經(jīng)過了正月,“耍老虎”的班子早就解散了,臨時湊不齊所有的演員,最后就決定讓陳正雷表演最精彩的后半段戲——鉆刀門、火圈、席筒,上山打老虎。
陳正雷出色的表演,高超的武藝震動了前來參觀的所有參賽人員。接著,陳正雷又表演了一趟拳和太極大桿子,那扎實的功底、優(yōu)美的功架,讓人們嘖嘖稱贊。
“陳家溝真是藏龍臥虎?。∵€有這樣的好身手?!?br />
“這個小伙子不出來比賽,真是可惜了?!?br />
在隨后進行的選拔賽中,陳正雷成了賽場上的明星,得到了很多教練員、運動員,以及有關(guān)領(lǐng)導(dǎo)的關(guān)注,他們紛紛贊揚:“這個年輕人,年紀輕輕,功夫這么好!”選拔賽結(jié)束后,新鄉(xiāng)地區(qū)的體委領(lǐng)導(dǎo)和裁判員一致推薦陳正雷代表新鄉(xiāng)參加全省運動會。就這樣,歷盡磨難的陳正雷,終于如一棵幼苗,破土而出,迎來了人生的第一縷春光……
1974年9月,陳正雷首次代表新鄉(xiāng)地區(qū),到鄭州參加了河南省第三屆全運會,在大會上,他的出色的太極拳功夫博得了人們的好評,最后,他獲得了優(yōu)秀獎。從鄭州歸來,已是中秋。捧著獲得的獎牌和證書,陳正雷一個人來到伯父陳照丕的墳前,默默地憑吊如慈父般的恩師。
時光匆匆,轉(zhuǎn)眼將近兩年了,伯父的墳?zāi)挂呀?jīng)是芳草萋萋、楊柳依依,可是,伯父的音容笑貌,卻仍然那么清晰地浮現(xiàn)在陳正雷的眼前,一切仿佛都發(fā)生在昨天……兩年前,因為我沒能參加省運會,伯父您郁郁而終?,F(xiàn)在,我把獎牌給帶來了,您應(yīng)該含笑九泉了吧?您看到我在賽場上比賽的情景了嗎?您知道嗎?當我在賽場上打太極拳的時候,我總感覺您在看著我——冥冥之中,您那慈祥、關(guān)切的目光在注視著我,所以我練起拳來格外有勁。我已經(jīng)開始帶徒弟了,我這一生也會像您一樣,都貢獻給太極拳的……
就這樣,陳正雷在心底默默地和伯父對著話。秋風(fēng)從原野上吹來,涼爽而又柔和。秋陽悄悄地在大地上揮灑,溫和而又綿軟。北方的秋天,蘊含著成熟的氣息,寧靜而又安詳。陳正雷靜靜地站在伯父的墳前,任秋風(fēng)從面龐上掠過,任秋陽在身上揮灑,他的心像這秋天一樣肅穆而又安詳……在這肅穆安詳中,他能感受到伯父陳照丕老人諄諄的囑托。